周易占卜“观物取象”是为了“立象尽意”: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系辞》)
圣人因“言不尽意”,转而“立象尽意”,在言与意之间引进了“象”,这不仅克服了语言表意功能的不足,而且给圣人的表情达意活动带来了生态淋漓、含蓄蕴藉的艺术特色。正是这种艺术特色使“立象尽意”的表达活动与“义生文外”的艺术追求发生了“共鸣”,为刘勰在《隐秀》篇用易象的互体变爻来比喻艺术形象的含蓄深远的特点提供了依据。刘勰说:
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读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
“义生文外”作为艺术形象。“隐”的特点有两层含义:一是指作者对自己的思想感情的表达,不是采取直接渲泄的方式,而是将之寓于具体的形象之中,形成“文外之重旨”;二是指艺术形象本身含义丰富、韵味深远,能给人以象中有象、“余味曲包”的审美感受,这两方面都与“立象尽意有关”。
《周易》立象尽意,意在象中,这就意味着易象具有含蓄曲隐、意在文外的艺术特色。《系辞》曰:“易有四象,所以示也。”何谓“四象”历来众说纷纭,孔颖达《周易正义》引庄氏云:“四象谓六十四卦之中,有实象,有假象,有义象,有用象”;朱熹《周易本义》谓四象为“太阳、太阴、少阳、少阴”;侯果则认为四象既非“实、假、义、用”,又非“阴、阳、老、少”,而是指“天生神物”、“天地变化”、“天之垂象”、“河图洛书”四者,••三说各有其据,而其共同之处都是在解释圣人如何“立象尽意”。《易》之为书,最初并无文字,仅以易象达意示人,后因象中之意曲折隐晦,“圣人以后世为不足知也,故系辞以告之”。(《东坡易传》)对意、象、言之间的系,王弼有精辟地论述: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又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
意以象尽,象以言告,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以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以忘象。(《周易略例•明象》)
这里道出了《周易》立象尽意、系辞明象、象显义隐、委婉含蓄的艺术特色。刘勰在《征圣》篇中以“四象精义以曲隐”说明文章“隐义以藏用”的特点,正是抓住了“立象尽意”与“义生文外”的相通之处。恩格斯在致哈克奈斯的信中说:“作者的见解愈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愈好。”®我国古代艺术家重情而不狂热,重意而不呆滞,究其原因,就在于他们以“象”为表达思想、倾吐情丝的媒介。迫寻这种温柔含蓄的艺术理论的历史渊源,我们发现,它就滥觞于古老的《周易》,而“立象尽意”的命题正是它的原始母题。
“立象尽意”的另一艺术特色是,所立之象都有互体变爻、象中生象的“复意”功能。易象能取代语言媒介,成为圣人表情达意的工具,与它自身的特殊功能分不开。具体来说,易象不是孤立、静止的现实表象,而是流动、开放的感性表意符号,每一卦象都可以通过互体变爻而产生象中之象,出现意中之意,诚如钱钟书所说:“象虽一著,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应多,守常处变。”^“孑立应多”、“守常处变”概括了易象含义丰富、联类不穷的艺术意蕴,也道出了刘勰借易象互体变爻说明艺术形象“义生文外”的特点的原因所在。
易象互体指一卦六爻中的二、三、四爻与三、四、五爻各成一卦而成互体之象。王应麟《困学记闻》说:“京氏谓二至四为互体,自三至五为约象”,“约象”是互体的别名,这样一卦之中就包含了四个卦象,即内外两卦,互体两卦。“互体”虽为汉儒所尚,然并非毫无根据,《系辞》曰:“若夫杂物撰德,辨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意即判断事物的性质及正确与否全靠中间四爻,这也体现了《周易》“尚中”的思想。所谓“变爻”,是春秋时代常用的一种占筮方法,它是利用卦爻性质的变化(由阳变阴或由阴变阳)而产生新的卦象。《左传》、《国语》用《易》进行占筮时多用变爻方法,《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说:“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也,遇《观》之《否》
。”《国语•周语》记载:“成公之归也,吾闻晋之筮之也,遇《乾》讓之《否》。”“遇”某卦“之”某卦,即从某卦变成某卦,所遇的卦叫“本卦”,所变的卦叫“之卦”,“之卦”是“本卦”的变体,可资占筮之用。
从“互体变爻”可以看出,《周易》卦象是一种期待结构,具有很大的可变性,通过“互体”可以出现象中之象,通过“变爻”又能产生象外之象,这就与艺术创造所追求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艺术境界发生了联系,故此刘勰说:“深文隐蔚,余味曲包。辞生互体,有似变爻。”艺术形象经久不衰的生命力在于它自身所蕴含的一以当十的“召唤力”,这种“召唤力”就像易象的互体变爻功能一样,能给艺术形象带来象外之象的无穷韵味。现代西方接受美学主张把读者的接受活动纳入创造的领域,要求作家在作品中有意地设置一些空白、不定点,给读者以欣赏的空间和创造的自由。这种理论与我国古代文论所强调的韵味之美、隐约之美很相似,我们也可以把古代艺术家提出的“象外之象”、“虚实相生”、“计白当黑”、“似与不似”等都看作是艺术作品的“召唤结构”。这里要强调的,是作为文论大家的刘勰更是深谙个中三昧,他在《文心》中特意安排了《隐秀》,以探其妙,并把易象的互体变爻,外变应多与隐体的“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联系起来,以卦象象中有象、象外有象的特点说明文学形象玩之不厌、味之无极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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