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九天俯视，下界聚蚊，寤寐周孔，落落寡群。
远者，高远也，即姚氏“凭髙而远视”之意，惟姚氏列之阳刚，曾氏则以之为阴柔，岂不似事资学养，而气邻于静乎？高远者，摆落凡近超然去俗之谓也。唯其置身髙远，是以眼界豁然，故能块观五岳，杯视洞庭，以万期为须臾，而古今为一睢也。曾氏所谓“九天俯视下界聚蚊”者，意指此也。“寤寐周孔”者，修为之谓也，人苟奋发，即能自致远大，孟子曰：“舜何人也，我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此。”其不安于卑陋明矣，今吾一以周公孔子为法，念兹在兹，寤寐不忘，其识度胸襟，安得不髙远乎？《论语》载孔子之言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则知古之圣贤，亦皆各有其所师法者。落落者，不苟合也，人能自致远大，必能超迈流俗，畸于人而侔于天，执笔为文，自将想落天外，绝尘而驰也。
洁冗意陈言，类字尽芟，慎尔褒贬，神人共监。
洁者，髙洁也，一尘不染之谓也。此境虽有关识度，而出之工力者，十盖八九。桐城文派所谓谨严，所谓义法，莫不指此，故人遂以洁字称桐城文也。曾氏之赞，与文集中答陈宝箴言，用意无二，今辄摘录，以资对观。“冗意”者，答陈书云：“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替如万山磅礴，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否则首尾冲决，陈义芜杂，兹足戒也。”“陈言”者，复陈书云：“大抵剽窃前言，句摹字拟，是为戒律之首。”“类字”者，复陈书云：“识度曾不异人，或乃竞为僻字涩句，以骇庸众，斫自然之元气，斯又才士之所同蔽，戒律之所必严。”“慎尔褒贬”者，复陈书云：“称人之善，依于庸德，不宜褒扬溢tt，动称奇行异征，邻于小说诞妄者之所为，贬人之恶，乂加慎焉，”夫去类字则字洁，去陈言则句洁，去冗意则意洁，慎褒贬则心洁，字洁句洁意洁心洁则体洁，体洁则气洁，气洁则文境自洁，岂待他求哉。
适心境两闲，无营无待，柳记欧跋，得大自在。
适者，闲适也，所谓“自然之趣”者是也。此为曾氏所最向往之境界，全集中数数言之，如“凡诗文趣味，约有二种，一曰诙诡之趣，一曰闲适之趣。诙诡之趣，惟庄柳之文、苏黄之诗、韩公之文，皆极诙诡，此外实不多见；闲适之趣，文惟柳子厚游记近之，诗则韦孟白传，均极闲适。而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陆之七绝，以为人生具此髙淡襟怀，虽南面王不易其乐也。”（同治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喻记泽）“思白香山陆放翁之襟怀澹宕，殊不可及，古文家胸襟虽淡泊，而笔下难于写出，思一为之，以写淡定之怀，古人所谓一卷冰雪文也。”（己亥六月日记）“自古圣贤豪杰，文人才士，其志事不同，而其豁达光明之胸，大略相同。以诗言之，必先有豁达光明之识，而后有恬淡冲融之趣，自李白韩退之杜牧元，则豁达处多，陶渊明孟浩然白香山，则冲淡处多，杜苏二公，无美不备，而杜之五律最冲淡，苏之七古最豁达，邵尧夫虽非诗之正宗，而豁达冲淡，二者兼全，吾好读庄子，以其豁达，足益人心胸也。”（同治二年三月二十四日致九弟）“其闲适之文，清旷自怡，萧然物外；若翱翔于云表，俯视而有至乐。国藩尝好读陶公及韦白苏陆闲适之诗，观其博揽物态，逸趣横生，栩栩焉神愉而体轻，令人欲弃百事而从之游，而惜古文家少此恬适之一种，独柳子厚山水记破空而游，并物我纳诸大适之域，非他家可及。”（复吴广文敏树书）夫心者能知者也，境者所知者也。（一切外界之物，无论实境造境皆属之，王阳明云：志在事亲，事亲即为一物，则横尽虚空，竖穷往劫，无在而非物者，物即境也。）心与境对，或心往徇物，或物来撄心，纠缠牵引，私欲炽然，而矛盾烦恼痛苦，遂因之而生，惟有扩其胸襟，知物我之本为一体，默体庄生“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旨，则一切对待，复归统一，一切纷扰，复归岑寂，纯任天机，脱去利害，故无往而非乐者。曾氏深明此义，故曰“心境两闲，无营无待。”夫既无私欲，遂无机心，各全其天，无事自足，又何所营求，何所等待乎？近人王国维氏《人间词话》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曾氏之所描绘者，即王氏所称无我之境也。曾氏以为古文中得此境者不多，有之柳子厚之山水记,今复举欧阳修之题跋以配之，或以其所诣差近之耳。自在者，解脱之谓，无所系著也。曾氏与李鸿裔书：“凡诗中有一种闲适之境，专从胸襟着工夫，读之但觉天机与百物相弄相悦，天宇奇宽，日月奇间，如陶渊明之五古，杜工部之五律，陆放翁之七绝，往往得闲中之真乐，白香山之闲适古调，东坡过岭后五古，每能将胸中坦荡之怀，曲曲写出。”此则专论胸襟，不为物累，读此而曾氏所谓闲适之境，可以思过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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