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八卦由现实生活和自然界种种人事、物事的具象,转化为蕴含隐喻意义的意象,继而又对意象隐喻——象征意义开掘,此中,还显示了我们的先人另一种形式的思维能力,那就是联想与想象思维。联想、想象思维与形象、意象思维联袂而行,又与隐喻——象征思维互为因果关系。从八经卦的拟制、六十四别卦的演成,到“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先人们的联想与想象思维能力经历两级开发:前一级开发由显至隐,更多运用于从无到有的创造;后一级开发由隐至显,更多运用于对象征意蕴、隐喻精义的积极接受、深入开掘而后又有由此及彼的出色发挥和再创造。创造与再创造的两大工程,联想与想象思维都在其中起着巨大组织作用,设若没有它们再一次发生作用,更不能将一个个意象所包容的隐喻意义,“应用在许多人事方面”。联想与想象思维之功,大矣哉!
六十四别卦以卦名而分,实际可归为两大类:“以物象”和“虽取物象乃以人事”示义者,姑且统称为具象卦;“以象之所用”而名之以示比较纯粹的吉凶祸福等种种观念者,姑且统称为观念卦。想象与联想都指向比较具体的情境,这样,在具象卦中,则是由此种物象(包括人事)经过想象、联想,产生另一些物象(实即意象化的新象),如《渐》卦由“山上有木”渐长渐高之象,经联想、想象而推出动态感强烈的鸿雁飞翔的鲜活意象;又如《履》卦本义是足履大地,举步投足要谨慎留心,于是想象出一个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有的现象:“履虎尾,不哇人”,走在老虎之后,老虎不回头咬你——
那就足以告诫你该何等的小心翼翼。在观念卦中,观念经想象与联想而至有具象和具体的情境呈现,如《乾》卦的“健”的观念,经拟想出“龙”的“在田”、“在渊”、“在天”而表现,“健”与“龙”在联想与想象中合而为一;又如《中孚》卦的“信”的观念,经联想以守信风的“豚鱼”及鹤鸣子应而表现,展现“信”的具体情境。这些可说是理念借助想象与联想获得“感性的显现”。
在作《易》者种种联想、想象而创造了隐喻——象征的意象系列的基础上,又在广度和深度方面有了新的拓展,乃至时有新的想象与联想,则是《易传》的作者们!他们本是担当着阐释卦象、卦爻辞的任务,可是他们不满足于被动地作一般的解词释意,而是充分调动自己丰富的想象与联想能力,对每个别卦的象与义都作出了能动的演述和发挥,以至使不少卦象与爻象、卦辞与爻辞展示出一种全新的境界,充分体现了时至战国时代的知识分子,再不是只会“想象某种真实的东西”,而且达到了“能够真实地想象某种东西,,的较高思维水平。虽然,他们的想象和联想,较之卦爻辞作者少了一些朴实的生活气息,但其思维指向涉及宇宙万象、国家大事、人生境遇及社会生活“形而上”的各个层面,更充实了哲学、政治、文化、道德伦理等各种学说的内容。或许正是因此,《易传》与《易经》能合称《周易》而流传于世,并被冠为“六经之首”。
《易传》中对六十四别卦有全面涉及的是《彖》、《象》二传(《象》还深入到了每一爻)。按自汉以来《经》、《传》合一的编排惯例,《彖》列于《象》之前(据高亨先生考证,《彖》作于《象》之前)。其实,《象》以卦象和爻象为依据而阐释卦名、卦义及爻象之义,有着更直接的想象与联想;而《彖》或从卦的刚柔之质而及刚柔相推,或从卦位和爻位,多层次、多方位地释卦名与卦辞,其想象与联想更多地上升到抽象的演绎,其深度与广度超过了《象》。清末山东学者宋书升著《周易要义》,将《卦象传》置于《彖象传》之前,或许就在由浅入深的考虑。
《象》所体现的联想与想象思维的特点是:每一别卦的上、下经卦,依其所代表或象征的自然物象,尽可能将二者联系起来,构成一幅可感性很强的自然现象或社会、人事、生活现象的图景,然后凭此图景进行联想,推导出种种人事道理,展现种种人文景观。六十四则《象》辞(为区别于三百八十四则“爻象”辞,又称《大象》辞),都是一个简洁、优美的文句,描述一个意味深长的图景,联及一个意义或深或浅的道理。现略举精彩的几例:
《蒙•象》:“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将下“坎”(水)与上“艮”(山)的经卦迭合,化成了优美的山间景象,使我们想起杜甫“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佳人》)、王维“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等名句的诗情画意。君子应象山涧之泉,清洁纯净;又像泉水那样,顺势而流,果决而行,奔向江河大海,将自身的美德滋润世道人心。《周易会通》引真德秀语云:“泉之始出也,涓涓之微,雍于沙石,岂能遽达哉?惟其果决必行,虽然不避,故终能成大川。”又引伸了“君子果行育德”之义。
《小畜•象》:“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将下“乾”上“巽”之象,化为“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壮观景象,气势非凡。风吹云飞,云彩因而变化出种种美的形态,这是天空中的文章,司空图《诗品•豪放》有云:“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君子的道德文章,应像如此天风浪浪中演化而成,“小畜(蓄)”于身,然后为世之大用。
《大壮•象》:“雷在天上,大壮。君子以非礼弗履。”卦象为下“乾”上“露”,此是直写,但四字的语感给人以雄壮之威,雷声隆隆滚过高远的苍穹,于“大壮”卦名也十分切合。在古人心目中,“雷”又是一种惩诫异端的力量,非礼之人可能受到雷击,现在民间还流传雷击不孝父母的逆子之说。孔颖达云:“盛极之时,好生骄溢,故于‘大壮’,诫以‘非礼弗履’也。”这一联想推导,颇出人意想之外。
《象》对卦象施以更生动活泼的想象而后联想、推导,大大扩充了古老的《易》在现实生活中的指导作用。将《象》辞与原来的卦辞比较一下,我们便可说它对卦辞作了积极的接受,并有很大程度的再创造。《蒙》卦辞之“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说的是对幼童进行正确的启蒙教育,与“君子果行育德”有人格层次的不同。《小畜》卦辞之“密云不雨,自我西郊”,与“君子以懿文德”之义相去甚远。《大壮》卦辞唯“利贞”二字,无具体内容,“君子以非礼弗履”完全是新的发挥。即使这些意思已潜藏在各卦的隐喻场中,《象》也使其由隐而显了。
至于《彖》,或许更早于《象》,或许其作者更具哲学的头脑,它更谨慎地遵循卦辞之说、卦位所求及阴阳刚柔之观念而发挥一卦之义,想象与联想因理性判断的渗透较深,常常使感性美与理性美融为一体。如《乾•彖》:“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描述了一幅宏观宇宙的壮丽景象,又有理性的光辉闪耀其间,较之《象》仅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显然其内涵境界更为阔大舒展。下面也取三个卦的《彖》辞以观其妙:
《坎•彖》:“习坎,重险也。水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天险不可升也,地险山川丘陵也,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险之时用大矣哉!”从水的险象展开反向联想,即如果流水不被堵塞而盈溢,则无险;人自身以守信(臂如有水则导流)而可避险;国家善于用险可预防敌人侵犯。《彖》的作者由此推导出一套军事防御战略,充分肯定“天险”、“地险”的军事作用。后来杜甫在《剑门》一诗中写道:“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崖崇墉倚,刻划城廊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诗人更形象地刻画了“天险”、“地险”之状,并指出此种“险”如果为充满野心的“霸王”所用,又会给国家带来灾难。
《革•彖》:“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已日乃孚,革而信之;文明以悦,大亨以正,革而当,其悔乃亡。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这是一篇关于“革命”的赞歌。当世间人事、万物充满了难解的矛盾不得不改变现状时,革命的发动是正当的行为,它可以使应当消亡的东西加速灭亡。天地有四时的变化,是大自然内部变革的结果,商汤、周武革了桀、纣的命,是顺乎天意、应乎人心的大好事。“革”而使人信服,这不是逞武功而恰恰是文明的表现,
有利于推动社会的文明进步,是“顺乎天而应乎人”的伟大事业!《彖》的作者从《革》卦进行了合理的联想与推导,热情洋溢地歌颂除旧布新的“革命”;他是中国历史上第—次标举“革命”并为之正名的人,其功不可磨灭。
《丰•彖》:“丰,大也;明以动,故丰。……日中则庚,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彖》的作者充分肯定了丰盛的功利和审美(“大”在古代是一个审美观念)意义,但他又立即联想到“丰”的反面“亏”,日、月的变化,盛盈与虚亏相互交替,没有长盛而不亏,也不可能长亏而不盈,由此,发挥出万事万物之盛衰都是辩证地生息这样一个哲学大道理。“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是不以人的意志、也不以鬼神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我们的先人由联想而进入理性思辩的思想境界,多么通达而开阔。
《象》、《彖》二传,想象与联想的路子及其指向并不完全一致。前者继想象之后的联想推导,往往仅限于一事,多有立竿见影的实用要求,如《坎•象》仅说“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丰•象》则说“君子以折狱致刑”(由象之“雷电皆至”推导),都缺乏一定的思想深度;而《革•象》说“君子以治历明时”,更是与“革命”的观念发挥相去甚远。后者更多地从大局、从全局着眼,升华出宇宙人生的大道理,“形而上”的意味更足,呈现出广阔深邃的哲学境界。或许正是他们不同的想象或联想效果,使《周易》传到后世为不同层次、不同知识水平的人都乐于拜读,远近取舍各得其宜,各有所获。
《易传•乾文言》云:“六爻发挥,旁通情也。”孔颖达解释说:“发谓发越也,挥谓挥散也,言六爻发越挥散旁通万物之情也。”“六爻发挥”,是《周易》中所表现的丰富多彩的想象与联想思维的起点,乃至全部的形象、意象、隐喻,都因六爻而生。两爻、八经卦,六丨•四别卦,在排列组合方面,都有数学上的严密性,要使这些数学的排列组合来阐释宇宙自然、社会人事种种现象和意义,那就全凭人们沾想象和联想了,没有这条思维路线为经作纬,这一套数学模式般的符号体系,就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框架,失去存在的价值;正是“六爻发挥”而“旁通情”,使这个符号体系获得了不朽的生命力。王弼在《周易略例•明爻通变》中阐述爻变之意义说:“夫爻者,何也?言乎变者也。变者何也?情伪之所为也。夫情伪之动,非数之所求也;故合散屈伸,与体相乖。”他认为六爻之变不是简单的数学变化,这种变化在本质上与“数”无关,而在于人们将某一卦体当作某种自然或人的生命现象,并移入人的某种情感体验之后,六爻的“合散屈伸”才具有种种情感意义。明于此,王弼在该文的结论中说:是故情伪相感,远近相追;爱恶相攻,屈伸相推;见情者获,直往则违。故拟议以成其变化,语成器而后有格。不知所以为主,鼓舞而天下从者,见乎其情者也。是故,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无体,一阴一阳而无穷。非天下也至变,其孰能与于此哉!是故,卦以存时,爻以示变。
他连续用“情伪相感”、“见情者获”、“见乎情者也”数语,表现他追求“天下理”之真(“情”与“伪”相对有真之义),充分肯定人的主观情感作用与人体验到的对象世界的客观情境(此“情”乂可作“情况”解),是解释六爻变化的根本依据,由此而能“拟议以成变化”,由此又能“语成器而后有格”。(邢琦注:“‘格’作‘括’。‘括、结也。语成器而后无结阂之患也。”意即形成了某个道理就可通行无阻,可为指导实践而用。)在王弼看来,六爻之变而“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实在是人发挥了主观能动的感受、理知能力所致;六爻是客观的存在,人的主观精神投入其中,主、客融合一体,不知那一方“所以为主”,只要能够“鼓之舞之以尽神”,因而为“天下从”,“旁通情”的目的就获得了最高的实现。这种关于人的主观情感的变化而后有“六爻变化”的情感性阐释,于哲学并无多少益处,但有助于我们从文学的角度看《周易》,也容易解释本文所谈到的三种类型的文学思维,为什么在《易经》和《易传》中运用得那样广泛,那样娴熟。最后,让我再设计一个图表,将三种类型的文学思维与经卦、别卦的关系及其发生的方式,作出可以直观的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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