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某大学徐副教授来杭州奔母丧。徐先生是我念中学时的老师,顺便临舍与我商量一事:他系里教师造反派头头要他参加教师造反派组织,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好收到母亲病危急电而至杭。现母丧已毕,回去非答复不行。我大惑不解:“先生怎么没有被揪出关牛棚?”(当时副教授不如现在之滥,按说差不多都可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他说:他家三代工人,他本人历史清白,教的又是数学,平日与学生关系不错,没有被揪,自己也觉庆幸。我说:“既然如此,你当逍遥派不行吗?”他说:“不行。我们那儿不许当逍遥派,认为逍遥派最可恶,因为最不关心国家大事,所以从现在起,一定得参加一个组织。”但依他心里是两边都不想参加,现在看来做不到。我说:
“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我们这里的造反派决不会要一位高资参加他们的组织,你真是受到莫大的抬举。”他说:“你废话少说,快给出个主意!我一生胆小怕事,临事发慌,回去却得立即表态,故来找你商量。”我问:“哪一边势力大?”他说:“造反派大得多。”我又问:“你若不参加,造反派会将你揪出来吗?”他说说不准。又问:“你参加了教师造反组,保守派会来揪你吗?”他说:“肯定不会。不过还是占一卦,看看老天爷意见如何。”我即为筮之,得《随》之《兑》,即《随》卦六二爻变,成《兑》卦九二。《随》六二:“系小子,失丈夫。”《象》曰:
“‘系小子’,弗兼与也。”我先释《随》卦卦义:“《随》:元亨,利贞,无咎。”《彖》曰:“随,刚来而下柔,动而说(悦)。随,大亨贞无咎,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王弼重点注释“随时”之义:“随之所施,唯在于时也。时异而不随,《否》之道也。故‘随时之义大矣哉’。”我受王注启发,即为占云:《随》,“随时”也。“刚来而下柔”,君子随小人也。唯“随”不同于“从”——“从”
者在后,有后之名;“随”者混于众,不先不后,“从”有形而“随”无形也。 “随”更不同于“遁”一“遁”者逃避,“随”者同尘;“遁”有迹而“随”无迹也。总之,处“随”之时,以无形迹、无名为妙。如有人先举起“红宝书”,举国上下遂不约而同一起手举红宝书,此最大之“随”象也,又有何人而敢不随之乎!程颐曰:“君子之道,为众所随,与己随于人,及临事择所随,皆随也。”®六二“系小子,失丈夫”,即临事择所随也。试观六二爻位:初阳在下而近,五阳正应而远。随者,随遇而安。不及待远之君子,即系于近之小人。院本小说所谓“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是矣。苏轼《东坡易传》亦云:“二之从五也甚难,初处其邻,而四当其道。”“‘小子’,初也;‘丈夫’,五也,‘兼与’必两失”'今举古事以证之:
《韩非子•说林上》:
纣为长夜之饮,欢以失日,问其左右,尽不知也,乃使人问箕子。箕子谓其徒曰:“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其危矣。一国皆不知,而我独知之,吾其危矣。”辞以醉而不知。③
所谓“长夜之饮”,是中国古代最上层统治者的一种享乐方式,即把建筑物的进光处全部遮掩,然后张灯就事,人为地造成一个永远不会天亮的长夜,在里面饮酒作乐,极尽腐化之能事。“失日”者,因长夜之饮过长,到最后结束时,不知已过去几日,所以说失去时日,好比连今天几月几号都不知道。箕子是知道的,但他认为这时候只能随大流,所以也推说自己醉了,不知道。他为了不突出自己,只能混在这一群人里头,把“君子”“丈夫”的面目掩盖起来。
再举一1反面之例。《后汉书•韩康传》:韩康字伯休,一名恬休,京兆霸陵人,家世著姓。常采药名山,卖于长安市,口不二价,三十佘年。时有女子从康买药,康守价不移,女子怒曰:'“公是韩伯休那?乃不二价乎?”康叹曰:“我本欲避名,今小女子皆知有我,何用药为!”乃遁入霸陵山中。
韩康混迹卖药为生的普通人中,应该像一般的卖药者与买主讨价还价才对。但他不知“随”道,口不二价,是为君子之行,反使他声名由此突出,这就叫兼与”,因此也就达不到避名的目的,不能随在大流里边,只能逃之夭夭了。所以《象》曰:“‘系小子’,弗兼与也。”
现在再来参看《随》六二之变爻《兑》卦九二:“孚兑,吉,悔亡。”《象》曰:“孚兑之吉,信志也。”程颐曰:“心之所存为志。二,刚实居中,孚信存于中也。志存诚信,岂至说(悦)小人而自失乎?是以吉也。”九二居中,但处六三《兑》主之下,六三虽时以柔悦引动九二,但只要九二志存诚信,就不至于悦小人而自失操守。
我占毕,对徐先生说:“看来你得参加造反组了,不过你是为了避免被揪斗而已。不管哪一边,只有几个人最讨厌,大多数人都只是‘随’罢了。”过不多久,徐先生来信告诉我,他的担心完全多余,回校以后,根本没有人再提起那回事,看来人家当时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弄得他紧张。他现在是逍遥派,看来逍遥派还是被允许的。不过,他仍然说我占的卦很有意思。
今先生已作古,回首前事,不禁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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