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屯》卦一般形容天造草味，创业艰难

黄宗羲：《屯》卦一般形容天造草味，创业艰难

 

黄宗羲常发异想，不妨再举一卦以广读者思路。《屯》卦一般形容天造草味，创业艰难，而黄氏观卦却观出：“屯难之时，凄然有墟墓之象。磐，大石。桓，丰碑，所以下棺者。林中，墓木丛生之处。上之泣血，孝子也。二之不字，嫠妇也。五之屯膏，取萧祭脂也。班如马行别其类，《左氏》‘有班马之声’是也。”俨然成为一凄然下葬的场面。

 

奇怪的是黄氏自己观象是如此的自由，想象力又是何等的丰富（当然，也不是没有漏洞，如六四“求婚媾”一句完全无视其存在），却对他自己赞赏的王弼又如此地苛刻：

 

辅嗣云：“爻苟合顺，何必坤乃为牛；义苟应健，何必乾乃为马。”以言二体无乾、坤而有牛、马，不当更求其故。

 

不知《易》中之象，无一字虚设，牛、马既为乾、坤之物，则有牛、马，必有乾、坤。求之二体而无者，求之互体而有矣。若弃互体，是圣人有虚设之象也。或曰：《遁》圖无坤，六二称牛；《明夷》圍无乾，六二称马，以互体求之，亦无乾、坤，诚如辅嗣有虚设之牛、马也。曰：不然，《遁》之称牛以艮，艮刚在上，犹牛革在外，称牛革不称牛也。《明夷》之称马，以互体之坎，坎于马为美脊、为亟心，马之壮者也。①

 

《易》象可真难懂了！《遁》六二之牛革，居然是由于艮刚上之一层皮。《明夷》互体之坎，一刚嵌在二阴内，却是不能言牛腹，仍是一匹美脊马。

 

《系辞传》曰：“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见仁见智，观法玩法是大有区别的。试举《中孚》圖九二爻为例: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王弼注：

 

处内而居重阴之下，而履不失中，不徇于外，任其真者也。立诚笃至，虽在暗昧，物亦应焉。故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也。不私权利，唯德是与，诚之至也。故曰“我有好爵”，与物散之。®

 

而现代李镜池先生说：“‘在阴’类于《诗》‘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之言。‘其子’，一定不是雏鹤，雏鹤大概不懂得怎样‘和’：这定然是指一雌一雄的鹤。你听，一对鹤儿在‘阴’地里藏着很和谐的一唱一和。这是多么有意思呵，尤其是听在情人们的耳朵里。于是乎豪兴勃发，说‘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翻成现代语是：‘我有很好的陈酒，咱们共醉一场罢！’——爵是酒杯，代表酒。靡者，共也。‘吾与尔’，我们很可以想象出一对青年男女来。”②

 

两者相较，王弼重义理，以为“任真”“立诚”“不私权利”，必有应者。而又未全弃象数，如九二在下体之中，故曰“履不失中”，在二阴之下，故曰“居重阴之下”。李镜池则全弃象数于不顾，纯用形象思维而作艺术之欣赏。很明显，王弼是把爻辞作为观念的对应物而存在，企图将描绘的客体观念化。而李镜池则视《易》象全等同于诗中的比兴，他不是在解《易》，而是在赏诗。当然，作为“玩辞”，未尝不可；只是跟“观卦象”没有什么联系了。前面提到的黄宗羲释“牛革”似太死，这里李先生如此解《易》嫌过活。

 

笔者当然亦以观象玩辞、观变玩占为乐。某日，对《颐》卦观之良久，不但觉得卦象确然像口，而且还是一张张大着的口。

 

《颐》，震下艮上。震，动；艮，止。咀嚼食物时下颚动，上颚不动。卦辞：“观颐，自求口实。”《颐》不能自观，乃是让人观。此人张大着嘴巴，让人观看，表示他口中空空，需吃东西，是向人求食之象。这使我联想到韩信微贱时的景况：“常从人寄食，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史记•淮阴侯列传》）当然，这是联想，是娱乐，不是说《颐》卦的卦义这样的具体。按“颐者，养也”，卦辞云“观颐，自求口实”者，其实应该是人既然生了嘴巴，就应该有东西吃；且不是吃白食，而是能自养。再看初九：“舍尔灵龟，观我朵颐。”龟是出名的长寿动物，是最有养生之道的象征。初九阳刚得正，按理完全有自养的能力，然而却自暴自弃。郑玄：“朵，动也。”王弼：“朵颐者，嚼也。”这里，“灵龟”象征谋生的正道：或食其力，或食其智。则“舍尔灵龟，观我朵颐”，意为舍弃你固有的谋生正道，老是想着吃人家的白食，即今语之所谓“红眼病”。故王夫之曰：“此言贪躁之人，见我动颐而嚼乃注目凝视，咎不在朵颐而在观。”这倒确乎有点像漂母怒斥韩彳目的话：“大丈夫不能自食，吾足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如此这般一爻爻推究下去，很有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