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诚斋易传》释例《诚斋易传》卷14《震》卦:
震:亨。震来虢虢,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彖》曰:震,亨。“震来虢虢”,恐致福也。“笑言哑哑”,后有则也。“震惊百里”,惊远而惧迩也。出可以守宗庙社複,以为祭主也。
震所以亨者何也?动而惧,则亨也。惧非惶扰失守之谓也,惧而敬也。惟惧,故敬;惟敬,故无惧。无惧者,非不惧也,惧始乎来、终乎散也。当天下之大事震动而来也,吾蹏;號然必为之恐惧而顾虑焉,必求其所以应之,使大事为无事焉。斯可以转祸为福、移惧为喜,而“笑言哑哑”矣。故震雷能惊百里,而不能失匕鬯于主祭之才;羑里能难文王,而不能伤文明于柔顺之圣。盖执匕鬯以祭者,一敬之外无余念,一鬯之外无余知。当是之时,白刃前临,猛虎后迫,皆莫之觉,故震雷惊百里,亦莫之闻。敬有所甚,惧有所忘也。能如是,天下可惧之大事,孰能惊之者?其出而主宗庙社稷,优为之矣,高祖当项籍、光武遇寻邑是巳。震为长子,故言主祭;又震为雷,为动。曰“出”者,犹曰明天子出矣。《说卦》曰:“帝出乎震。”刘备闻迅雷失匕箸,托也。舜之烈风雷雨弗迷,震之祭主不丧匕鬯,敬也。“出”字上脱“不丧匕鬯”四字。①
农按:郭京、程颐、诚斋均谓《彖传》“出则可以守宗庙社稷”上脱“不丧匕鬯”四字,是也。诚斋认为“震”之威,既足以破小人之胆,复可以震起并鼓动君子之气,肃其懈慢之意,而使之有敬慎之心,遂能于天下皆为震恐之时成其大事也。因此,“震”无疑是对于斯人有否能力担当天下之大事的一个明显的考验。故曰:“震雷能惊百里,而不能失匕鬯于主祭之才。”所谓“主祭”,实喻能主天下者也。诚斋以史事参证,举周文王被囚羑里事(说已见上章,此不再述),其余则有汉高祖刘邦、汉光武帝刘秀、三国蜀帝刘备以及虞舜四例。前二例侧重显示“震来虢虢,笑言哑哑”。二例同类,今举一说之。“刘邦当项羽”,始以弱对强。据《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刘邦)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乡食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时,两方实力悬殊,对刘邦来说,可谓形势险恶,面临灭亡之危,此“震”时也。而刘邦能于此时怀敬惧之心,亲赴鸿门宴会,于中乘机脱险,化险为夷。后又几经艰苦奋斗,终将项羽消灭,一统天下。此先“震来虢號”、后“笑言哑哑”之例。后二例一正一反,侧重显示“震惊百里,不丧匕哩”。刘备处汉末天下大乱之时,实力未雄,虽有大志,却敬惧韬晦,处“潜”之时也。不料忽被曹操识出英雄面目,时正与操同饮,惊而失箸,而巧又巧在其时正值雷声大作,刘邦急中生智,说自己失箸是由于经不起雷声的惊吓,把自己说成是个胆小鬼,故诚斋云“托”也。而舜之事,是指舜接受尧的考验之--“尧使舜入山林,暴风雷雨,舜行不迷”(《史记•五帝本纪》),最后核定他能担当天下重任而为帝,故诚斋引《说卦》曰“帝出乎震”。
《象》曰:涪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震者,雷也,一雷已威矣,况涪而重乎?天之雷,以惊夫不敬者也。不敬者犹惊,而况敬者乎?君子,敬者也;一雷已惊矣,而况游雷乎?然君子非徒惊也,有功用焉。闻雷而恐惧,惊也。惊而已矣,过则舍之,徒惊也;君子则不然,恐惧以先之,修省以继之。修省者,恐惧之功用也。修其身,省其过,则恐无恐,惧无惧矣。
农按:此诚斋释《象传》,其义甚明,不烦再说。
初九:震来虢虢,后笑言哑哑,吉。
《象》曰:“震来虢虢”,恐致福也。“笑言哑哑”,后有则也。
《彖》辞已言之矣,爻、《彖》二辞同,或者其一重出。“后有则”者,喜而不失节也。
农按:初九为卦主爻,体夫刚德,为卦之先。最先闻震而知惧,慎于始也,故震来反而致福。
六二:震来厉,亿丧贝,跻于九陵,勿逐,七日得。
《象》曰:“震来厉”,乘刚也。
时有险易,则势有诎(屈)伸,故天下无常险,亦无常诎。险过则易,诎甚则伸。以六二之柔,乘初九之刚,险也;以六二之静,应初九之动,诎也。方震之始初,遇九之猛厉,勃然而动,骇然而来,何可当也!六二才与位倶柔,若不胜其愤,起而逐之,奚而不丧?惟能以柔避刚、以静驯动,远避而勿逐,俟之久而刚自衰,则吾无丧而有得矣。险者易,诎者伸,非有得乎?高祖避项而入汉中,光武避更始而出河北,得《震》六二之义矣。“厉”,猛也。“跻于九陵”,避之远也。“亿”臆),度也。“贝”,其所有之资也。度其逐之,则丧其所有也。“七日”,久也。
农按:初九为震主,刚动而上奋之势,锐不可当,六二乘之,其危可知。故处六二之位,唯有及时退避。刘邦按约应王关中地,而项羽乃阴谋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并曰:“巴蜀亦关中地也。”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拒塞汉王。项羽此时,以摧毁秦之主力而威震天下,不可一世,正处震主之位。于是刘邦就国汉中,所过辄烧栈道,示无东还意,以释项羽之疑。汉光武帝刘秀始与绿林、新市、平林诸军共破王莽师于昆阳,拥戴族兄玄为更始将军,不久立为天子,攻入洛阳,灭王莽,定都长安。刘秀始为司隶校尉,后行大司马事,持节北渡河,镇慰州郡。刘玄耽于酒色,群小杂进,不能成大气候,况当时天下,如赤眉军等皆拥众数十万,不为所统。刘秀虽不久即被封为萧王,但他到了一下长安后,即借口河北未平,不就萧王之位,径自返河北,并从此离贰于更始。后刘玄果为赤眉所破杀,刘秀则自河北定天下。故此例与刘邦事又略有区别,唯刘秀当时位虽在玄下,而声望过玄,有乘刚之嫌,且目睹玄非成大事之辈,故避而独行其是,其为避则同耳。
六三:震苏苏,震行无眚。
《象》曰:“震苏苏”,位不当也。
不患无位,有位患也。非患位也,才俭于位之患也。六三以柔懦之才,逢震扰之世,居下卦之上,非位之不当乎?君子所以为六三惧也。“苏苏”,惧之至也。然则奈何?曰:行而去之可也。辞难避事,臣子之义乎?曰:是臣子之义也。不才云才,陨身,细也,陨国,细乎?吾才不称吾位,吾去之,天下独无才称其位者乎?鲍叔逊夷吾,子皮逊子产,去无才得有才,岂惟无灾眚乎?国之福,身之福也。蓬子冯不为令尹,蔡谟不拜司徒,可以无眚矣,抑可以为次矣。
农按:程颐曰:“苏苏,神气缓散自失之状。”形容人受惊过度,吓得脚软骨酥不能站立而成软瘫之状。何以至此?位不当也。六三以柔居阳位,处于下震之终而又贴近上震之始,是惊魂未定而大惊又至,宜其骨酥脚软、六神无主矣。因此,处六三之位,唯有行离此位,方可免灾。鲍叔牙与管仲同处于齐国大乱之际,诸公子骨肉相残,以争君位,鲍叔牙所辅之公子小白(即后来的齐桓公)获胜,管仲所辅之公子纠被杀,管仲亦成俘虏。但鲍叔自知才能不及管仲,认为当时齐国之相非管仲莫能胜任,于是力荐管仲,让俘虏一变而成为齐相,并终使齐国称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郑国处晋、楚二强国间,须左右应付,在夹缝中求生存,子皮自知才能不及子产,遂以国政让子产,使郑反挟两大国以自强。此即诚斋所谓“吾才不称吾位,吾去之”,天下自然有“才称其位者”来任之。至于蓮子冯不为令尹,蔡谟不为司徒,则自认力不能胜,因去而免眚,但终不能荐贤以任其事矣。由此观之,前两例为上,后两例为次。
九四:震遂泥。
《象》曰:“震遂泥”,未光也。’
九四以一阳之孤,陷四阴之内,处至阴之位,百炼化为绕指,一齐咻于众楚矣。以此居震扰之世,安能致远而不泥、光大而有济乎?刘向、恭、显杂处汉朝;珣瑜、任、文并居唐位是矣。
农按:胡炳文曰:“初与四,皆震之所以为震者。然震之用在下,四溺于阴柔之中,故震之亨在初而不在四。”①陆德明《经典释文》:“荀本‘遂’作‘队’。”“队”即古“坠”字。“震坠泥”者,指甫震即坠入泥中,无声无息。形容上卦震主为四阴柔所包围而无由振作,故曰“未光”。
六五:震往来厉,亿无丧有事。
《象》曰:“震往来厉”,危行也。其事在中,大无丧也。
六五,震之君也,当震动之世,为正位之君,宜其愤起奋发,拨乱反正,以大有为于天下也。今戒之曰:毋进而往,往则为上六之震极,是往亦危也;毋退而来,来则乘九四之至刚,是来亦危也。必也深思焉,长虑焉,亿之于心,度其得中,而无丧其所有焉,斯足矣。然则天下纷纷,何时定乎?曰:治人者,必自治;料敌者,必料已。五固震之君也,六则阴柔而无阳刚之才者也。当动之时,无动之才,与其动而丧吾之所有,不若静而不丧吾之所有,其周平王、晋元帝之事乎?
农按:六五以柔爻居君位,而处震之时,往来皆危,处于进退两难境地,唯有深思熟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以其质柔,无大作为之能力也。此犹清白旧家子弟,未能弘大祖业,唯有小心翼翼,恭俭治家,不堕先声,于愿足矣。周幽王荒淫,被犬戎杀于骊山之下。平王继位,不敢再居丰镐旧京,迁都雒邑,以避戎寇,此为东周之始。晋元帝于愍帝遇害后,即位于建康,偏安江左,此为东晋之始。史称元帝“恭俭之德虽充,雄武之量不足”,故诚斋皆举以为证也。
上六:震索索,视矍矍,征凶。震不于其躬,于其邻,无咎,婚媾有言。
《象》曰:“震索索”,中未得也。虽凶无咎,畏邻戒也。
立弱子于千仞之上,而观人与虎斗于其下,其气岂不索然而尽,其视岂不矍然而愕乎?《震》之上六似之。六以柔怯之质,居震惧之极,下临五爻之动,其索然矍然宜也。然圣人一则以惊,一则以安。曰“征凶”,言往则凶,惊之之辞也;曰“无咎”,言不往则无咎,安之之辞也。奚而往则凶?往则犯九四之刚。奚而不往则无咎?我躬远于刚,而我之邻六三实当之也。然圣人虽安之,而终再以三警之曰:汝虽无咎,而邻之“苏苏”,亦不可不畏不戒也。天下之祸,莫大乎于其邻,而于其身次也。何也?身者必防,邻者必玩也。虞受晋宝以灭虢,不知乃所以自灭;楚听秦赂以伐齐,不知乃所以自伐:玩故也。江亡而秦穆惧,吴亡而晋国吊,其知所谓虽无咎而畏邻戒者欤?《震》之六爻,一言以蔽之,曰“君子以恐惧修省”。“婚媾有言”,亦谓邻也。“中未得”,谓惧而不自得也。三与上应曰“邻”。说者以五为邻。五,君也,非邻也。
农按:“矍矍”,惊视貌;“索索”,哆嗉貌。上处震极,似一柔懦小人,远离震中,胆小怕事。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吓得浑身哆嗦,两眼发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即《象传》所谓“中未得也”。如此之辈,一旦有何行动,非唯不敢,更将坏事,故又曰“征凶”。好在目前震尚未落在其躬,而在其邻,不免又暗自庆幸。与这样的人结亲,连亲家都要吃亏的。诚斋因引史事参证:春秋时,晋以宝马、宝璧借道于虞以伐虢,虞之大夫宫之奇谏虞君以虞之与虢,如唇之与齿,唇亡则齿寒,虢亡则虞继之亦亡。虞君畏晋之强,而又贪晋之赂,竟借道予晋。后果如宫之奇言,虞亦遂为晋所灭。“楚听秦赂以伐齐”,即指秦使张仪以割还楚国商於地六百里为饵,赚楚怀王与齐绝交事,此不赘述。上两事,均不畏邻戒之患也。至于“江亡而秦穆惧,吴亡而晋国吊”,是指秦穆公于江®亡时预感到楚国的威胁,晋国因吴亡而预感到越国的强大,则是从正面说明畏邻戒之例。
总之《震》卦之主要意义在于临大事而能知惧,非徒能惧而已,而是恐惧修省,敬慎从事,最后临事不惧,逢凶化吉。
综观诚斋之传,大旨本程氏,参证史事,多从政治学之角度,有时比较生硬牵强,所以有人评其书:“足以耸文士之观瞻,而不足以服穷经士之心。”吴澄作跋,亦有微词。但《四库总目提要》认为圣人作《易》,本以吉凶悔吝示人事之所从,舍人事而谈天道,正后儒说《易》之病,因此,未可以“引史证经”病万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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