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陈素庵的《命理约言》是朱明今法时期后命理学史上一次全面的规范性小结,那么,在此书写成的前后岁月里,已经出现了多股沿着研究深度的方向挺进的激流。它们代表了传统命理学研究的新视角、新探索。其中最重要的是后来成书的任铁樵注《滴天髓》、以及《子平真诠》和《穷通宝鉴》。
在第十章结尾总结标准模型框架时,我曾剖析过其中的两个主要分析层面,即喻象分析层面和关系分析层面。现在,命理深化时期探索的新视角,也正集中在这两个不同的层面上。可以说。《滴天髓》是沿着喻象分析层面对八字整体结构进行的考察;《子平真诠》则沿着关系分析层面,进-步拓展格局理论的精微脉络;而《穷通宝鉴》,原名《栏江网》,是在喻象分析层面上深入揭示日主跟月令所对应的调候要素之间的密切关系。这些研究把传统命理学推到了前所未有的理论和实践的高峰。
先从《子平真诠》谈起。
《子平真诠》的作者沈孝瞻，名爆燔,浙江山阴人。清乾隆四年(1739年)进士。沈孝瞻“天资颖悟,学业渊邃。其于造化精徽，固神而明之，变化从心者矣”》,可见他是一位对传统学问颇有功底、对八字命学深有心得的人。《子平真诠》原是沈氏所写的-.份心得手稿，共三十九篇，当时并没有署书名,仅在士绅官宦之间抄录传阅。后为胡焜在宛平府中任幕府时所见。胡读后大为赞赏,遂将此文稿交他的命学同好章君安,章“慨然叹日:此谈子平家真诠也”图,于是以《子平真诠》为书名,在乾隆四十一 年(1776年)刻版出书。今坊间流传的版本则是由赵舒翘和李星科●在光绪二一年(1895年)出版的,共四十五篇。近代命学大家徐乐吾在1936年出版了《子平真诠评注》,对该书作了非常详尽的评注。书前有方重审的序言,谓“所余‘子平'一....此中旧籍,首推《滴天髓》和《子平真诠》二书最完备精审。后之言命学者,千言万语,不能越其范围，如江河日月,不可废者。”对《子平真诠》予以极高评价。
《子平真诠》共五卷.卷一论天干地支。 第一篇开首说:天地之间，一气而已。惟有动静,遂分阴阳。有老少,遂分四象。老者极动、极静之时,是为太阳、太阴。少者初动、初静之际,是为少阴、少阳。有是四象,而五行具于其中矣。水者,太阴也;火者,太阳也;木者,少阳也;金者,少阴也。土者,阴阳老少木火金水冲气所结也。
这短短的一节,刻断了宇宙的生成过程。
我在第二章谈到过东汉王充,他是第一位以气为最高范畴来构建哲学思想体系的哲学家。然而,哲学上的本体论并不是汉儒们所重视的问题。随着汉代经学的衰微，魏晋时期出现了以道家老、庄思想糅合儒家经义的玄学思潮，以后又有隋唐佛教的兴盛,逐渐形成了儒、道、释三教并立的局面。于是,出现了儒学的第三个发展阶段宋明道学。宋明道学家出人于佛老,综合儒释道三家,完成儒学的哲理化进程,创立了与汉代经学风格迥异的新儒学。宋明道学的创始人北宋五子之一周敦颐,首开风气。他依据《中庸》和《易传》的儒学思想，参考了五代道士陈抟的《无极图》,画出了《太极图》(见图12. 1)并撰写了《太极图说》,论述自己的本体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水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矣。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两仪)五(五行)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这里指出宇宙万物都是依据一个抽象的实体而生成的,这个实体可以称为“无极”。其本性是虚静的，它是先天而存在着的。由于太极元气的运动和静止,先后分出阴阳二气;运动和静止相互依存,阴阳二气既相互轮替,又相对立，于是形成天和地。由于阴阳二气的变化，从而生出五行之气。阳气主施,能变动,故称“阳变”;阴气主受，与阳气配合，故说“阴合”。按五行家的说法,天的阳气变动生出水,地的阴气配合生出火,水火又归于土,土又产生了金和木。木火主春夏,居左方;金水主秋冬,居右方;土则居中央。于是“五气顺布,四时行矣”。五气生出以后,又各有其特性。阴阳五行的精华,与无极的本性(即虎静)微妙地凝聚在一起，构成了万物的性质。此“妙合而凝”的本质,义分为男性和女性,这就是“乾道成男”居左，“坤道成女”居右的图式。男女二性相互交感,万物于是产生。由此万物的生化便没有了穷尽。这是宇宙万物的形成过程。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为儒家的宇宙论提供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然而,到了南宋的理学大师朱熹@那里，“理”被看做是宇宙万物的本体。朱熹认为，“无极而太极”,是以无极来形容太极,表示太极无有形迹。两者之间并没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于是,无极便是太极。太极便是理。朱熹说:“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这样,以太极为理,以两仪为气。理在先,气在后;理为形而上,气为形而下。于是,在朱熹手里,《太极图》便表现为理学派的本体论的哲学体系。这个哲学体系,成了以后几个世纪中国官方哲学的代表。
与此不同，同是北宋五子的张载③.他认为气是宇宙万物赖以存在的本体。这样，太极即是气。“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气,处在未聚、无形可见的本然状态,叫做“太虚”:“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太虚即气”。张载认为,万物的本根只要追溯到气或太虚就可以了,不能也没有必要再追溯上去,因为气聚成形为物，气散形溃返原,又重新归于太虚,即万物既生于气,又复归于气。所以，他极力反对“以有生于无,为穷高极微之论。这种坚持气实有的思想，肯定了物质的第一性和本原性,彻底扬弃了佛、道宣扬的“空”或“无”的观念,从而为儒家的人世取向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张载是气学派的代表,是中国哲学史上气一元论的集大成者。
《子平真诠》开卷的第一句话: “天地之间,一气而已”。这明白地体现了自东汉王充以来命理学领域的气一元论的传统,也表明，唯物主义的元气论长期以来在俗文化中有着非常深厚的认同基础。然而,跟过去五行家说法也有不同的地方。按《易传》所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四象为少阳、太阳、少阴、太阴,也是春、夏、秋、冬四时,《子平真诠》将五行中的木火金水配四时,并且认为“阴阳老少木火金水”的冲气(或和气)结成了“土”。这样，“土”主四季(季月)就得到顺理成章的非常通俗的解释了。
《子平真诠》)接着说:
有是五行,何为又有十干、十二支乎?盖有阴阳,因生五行。而五行之中,各有阴阳。即以木论:甲乙者,木之阴阳也。甲者,乙之气;乙者,甲之质。在天为生气，而流行于万木者，甲也;在地为万木,而承兹生气者,乙也。....寅卯者,又与甲乙分阴阳天地而言之者也。以甲乙而分阴阳,则甲为阳,乙为阴,木之行于天而为阴阳者也。以寅卯而分阴阳，则寅为阳,卯为阴,木之存乎地而成阴阳者也。以甲乙寅卯而统分阴阳,则甲乙为阳,寅卯为阴,木之在天成象,而在地成形者也。
这里将十干和十二支跟阴阳五行配合了起来。而阴阳作为事物的对立面,可以不断地细分下去。然而，同是气,沈孝瞻则进一步把阳干看作“气”,阴干看作“质”。《子平真诠》继续说:
干动而不息,支静而有常。以每干流行于十二支之月,而生旺墓绝分焉。阳主聚，以进为进,故主顺;阴主散,以退为退,故主逆。此长生、沐浴等项,所以有阳.顺阴逆之殊也。四时之运,成功者去,待用者进。故每流行于十二支之月,而生旺墓绝,又有一定。阳之所生,即阴之所死。彼此互换，自然之运也。即以甲、乙论:甲为木之阳,天之生气流行万木者,故生于亥而死于午。乙为木之阴,木之枝枝叶叶，受天生气,是故生于午而死于亥。夫木当亥月,正枝叶剥落,而内之生气,已收藏饱足,可以为来春发泄之机，此其所以生于亥也。木当午月,正枝叶繁盛之候，而甲何以死?却不知外虽繁盛，而内之生气发泄已尽，此其所以死于午也。乙木反是。午月枝叶繁盛,即为之生;亥月枝叶剥落,即为之死。以质而论，自与气殊也。以甲、乙为例,余可知矣。
这里,从阳干、阴干异质的角度来说明“阳顺阴逆”的性质。在沈孝瞻看来,阳干的性质是“气”,故主“聚”,主“进”;阴干的性质是“质”,因此主“散”,主“退”.0这是对长期以来颇有争论的阳生阴死或阳顺阴逆主张的进一步发展。应该说,阳顺阴逆说在某种程度上,比起阴阳同生死说，更能揭示阴阳异质在十二地支中运行的细微差别。比如,阳干处于死位可谓真“死”,而处于绝位,倒不见得是真“绝”。例如甲木,死于午,绝于申。午中是丁火、己土,尽是泄耗之物。而中中,有庚金,有千水,有戊土。其中的正水反倒可以用来灌溉甲木，是绝地逢生。反过来,乙木死于亥,绝于酉。亥中有壬水、甲木,死中有生。但酉中辛金,则真成了乙木的“绝地”。显然,阳干和阴干对于“死”和“绝”的不同性质，只有从阳顺阴逆的角度,才能更好地予以认识。当然,对于长生来说,阳干是真“长生”,而阴千则很难说“生”了。这也是持阴阳同生死说的人所不能认同的地方。对于此,后文将要探讨的命理经典《滴天髓》则说:“阴阳顺逆之说,洛书流行之用,其理信有之也,其法不可执一。*③这是说，阴阳顺逆的道理,大体是可信的,但不可执一不变。这或许是比较中肯的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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